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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熏风溽热,薛至柔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曾预想过无数次被父亲抓包的场景,却没有哪一种这样令人措手不及。
周围满是热闹的讨论声与与哄笑声,薛至柔却充耳不闻,大脑飞速旋转,满心只想着如何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父亲是只儒雅的老狐狸,既然已经被抓包,抵赖是万万无用,他虽名讳薛“讷”,平素里看起来也是不擅言辞,可一旦得理,那软刀子割人的气势足以令母亲也抓狂。薛至柔自知辩他不过,心道此时最好便是三十六记走为上,她快速四望,只见人群中有不少与自己装束相似的女冠徒,决计趁着父亲尚未找上门来先逃了再说。
她将拂尘别好在腰间,裹了裹衣襟,才行出三两步,身侧看热闹的人群忽然劈开一条小道,在声声“薛将军”的行礼问好声中,父亲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来到了她眼前。
薛至柔正弓着身子,双腿还保持着行进的姿态,此时怔在原处,令她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她很快便调整好,挤出笑意,行大礼拜见了父亲。
两人旁侧叙话,薛讷神色如旧,看不出分毫异常,依旧是最可亲、儒雅的父亲,但那说话的语气,却总是让薛至柔有被套路的感觉:“玄玄来洛阳也半年了,你祖母、母亲很是挂心。你自小长在边陲,拴管的人少,你母亲总怕你不懂规矩,今日见你一切安好,为父便也放心了许多。住宿可还便宜,饭食可都还顺口吧?”
父亲一向如此,天塌下来也难见他疾言厉色,连战边地之际,敌军近在咫尺亦面色不改。薛家军之所以能屹立不败,除了父亲的帅才外,靠得便是治军严格,其中“不欺”一条,更是铁律,薛至柔虽然没有将帅之才,性情却是爽利,见不得父亲这般,索性和盘托出:“阿爷……我知晓你知道我做法探的事了,我……”
薛至柔尚未来得及为自己解释一个字,便见薛讷一摆手,堵住了她的话:“玄玄没有做错事,也没有做坏事,为父都明白。你祖母年事已高,近来很挂念你,方才为父已经与叶法善商量妥当,这次便带你一道回营州。你已修行半年有余,百善孝为先,想来韦皇后也能体恤。待会儿你便回去收拾收拾,早些搬到驿馆来,待过两日与为父一道回家罢。”
果然是个老狐狸,父亲虽未说一字反对,所行却是斩草除根之事,干脆连洛阳城都不让她待了。薛至柔被钝刀子割了,登时眼眶通红,顾不得众目睽睽,便要与父亲争论,忽听旁侧有人高声道:“薛将军,叨扰了,本王寻了至柔半晌,不想原是你们父女在这说话呢。”
来人正是临淄王李隆基,时年二十五岁,乃相王李旦的第三子,当今皇帝与太平公主的亲侄,在一群王公子弟之中,他算是长得很不错,身高体健,英俊拔群,因排行第三,被人称作“李三郎”。但他的作风却有些浮浪,除了出没马球场,便是去梨园听戏,时常欢饮达旦,放下郡王之尊,与舞姬傩人大跳胡旋舞,毫无正形。
几乎要让人忘了则天皇后在世时,将他过继给英年早逝的太子李弘为嗣子的事。李弘曾被唐高宗李治追封为皇帝,则天皇后对李隆基的看重自不必说,若是地下有知,看了他如今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想像对付狮子骢一般给他来一刀。
薛讷年少时与故太子李弘万般要好,故而与李隆基亦十分相熟。私下无人时,李隆基唤薛讷一声“伯父”,与薛至柔亦是相识多年,两人各有各的不靠谱,倒似一对真兄妹。
薛至柔方才便看到了李隆基,两人还装模作样颔首打了招呼,当时他并没有寻她说话的意思,怎的此时却说寻她半晌了?想必是来帮她解围的,薛至柔悟到这一层,非常机灵地接口道:“哎呀,殿下可是为了明日为嗣直祈福之事?至柔也有些细节上的问题,需要与殿下商榷。”
“既然殿下有要事,末将便先辞一步。”
薛讷如何看不出这两人的小九九,却也无可奈何,向李隆基一礼后,深深望了薛至柔一眼,转身向新罗使臣处走去。
仿佛头顶疏散了乌云,薛至柔浅浅舒了口气,神色恢复了几分俏皮,向李隆基叉手一礼:“多谢临淄王大恩!”
“数年没见,如今到底是大了,懂规矩了,竟也知道行礼?”
李隆基笑道,“不过你不用谢我,方才是武驸马眼尖,跟我说至柔好似又在‘忤逆不孝’,特意提点我来解围的。”
武驸马便是指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听到他们这评价,薛至柔好气又好笑,真想告诉他们,是父亲先为老不尊,对她横加干涉,她还没来得及不孝,李隆基便解围来了,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偏头,在人群之中寻到了那华服男子,冲他叉手致意。武延秀则笑眯眯地冲薛至柔颔首回应。
他这副老好人模样,惹得薛至柔又想起薛崇简所说安乐公主与那什么孙道玄,总觉得他脑袋上虚罩着一顶绿帽子。薛至柔生怕自己目光里流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同情,忙转向李隆基道:“明日嗣直祈福的典礼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前几日我给嗣直编了个福禄手串,明日一道带来。”
李隆基含笑允道:“那孩子胆小,又有些认生,旁的法师他都害怕,唯独跟你亲近些,我便不与你客套了。”
“哪里哪里,你们不嫌我晦气,我便万般荣幸了。对了,明日吉色为赤色,忌穿戴金银首饰,殿下可别忘了。”
薛至柔见父亲正与新罗使臣交谈,着急开溜,忙与李隆基道别,“我便先回灵龟阁准备去了。”
“哎,至柔……”
薛至柔行出三两步,又听李隆基唤她,赶忙冲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嘘!别那般大声,仔细我父亲!殿下有何事吩咐?”
“有个陈年旧案,想找你……”见薛至柔一直紧张地盯着薛讷,李隆基十足好笑,欲言又止,“算了,改日再说,你先回去吧。”
薛至柔不再耽搁,趁其父与人寒暄脱不开身之际,悄然溜出了神都苑。
回到灵龟阁时,已到宵禁时分,在外奔波了一天,薛至柔早已疲惫不堪,可脑海却全然被父亲要将自己带回营州之事占据,极其清醒,她回卧房里找来香炉,点上降真香,摆在院中的石案上,又拿来手植的玉簪花,摆上供果,香灯与七宝浆水,嘴里念念有词:“天官、地官、水官,赐福消灾解厄官,保佑弟子,勿被我父带回营州……”
说罢,她将七宝浆水满满含在口中,才行抱拳礼,身后忽然闪出个人影,吓得她一时没撑住,一口喷了出来,待看清来人,她忍不住嗔道:“哎呀,你做什么堵在这儿,没的想吓死谁?”
不消说,正是揉着惺忪睡眼的唐之婉,听薛至柔如是嗔怪,她咯咯笑道:“真是奇了,装神弄鬼的人反倒被吓到了?”
“我怎可能被你吓到,我可是女冠,鬼见我都要绕道走呢,不过是担心我爹……”薛至柔松松道袍领口,沉沉叹了口气,“你怎的还没睡?”
唐之婉不似薛至柔有官职在身,自然是不必去神都苑的,更何况,当初同样面对韦皇后的赐婚,她在家闹得沸反盈天,是唐休璟亲自拉下老脸,以唐之婉身体不适需要休养为名,让她留在洛阳“养病”,她又怎可能拖着“病躯”前去看热闹?此时她笑眯眯望着薛至柔:“那北冥鱼好看吗?”
“不就是腽肭兽吗?在安东都护府时又不是没见过。”
“那……你为何半夜在这设坛做法?左不会……真的被你阿爷发现了罢?”
薛至柔一哽,半晌接不出话来。唐之婉见她哭丧着脸的模样,便猜了个八九分:“薛大将军也真是神了,怎的一来就把你抓包啊?他可有数落你?”
“我阿爷的性子你也知道,怎会做那种无用的事,他啊,要带我回营州……”
“啊?”
唐之婉瞪大双眼,惊叹道,“不愧是薛将军啊,这斩草除根之力,着实令人佩服。那我们现下怎么办?要不要请我祖父出面,与薛将军好好说上一说?”
薛至柔尚未想好对策,回来这一路,她一直在思索,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说服父亲,让她继续在洛阳城经营这灵龟阁。找唐休璟出面,或者求临淄王说情,或许能拖延几日,但几日过后呢?依然会被父亲提溜回营州去。
说到底,她想要的并非过个三两日的瘾,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光明正大的法探。她实在不懂,以父亲的睿智,为何会那般反对,难道是担心世俗考量的眼光?怕人说她所从事的是下九流的行当,遭受世人的冷眼与嫌弃,从而会影响到未来的婚姻?若真如此,他便不是她心中明智绝伦的父亲,只是个被世俗浸染,只知趋利避害的大滑头。但若不是如此,他又为何一力反对,不留任何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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