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阳缓缓攀上树顶,气温渐渐升高,薛至柔的鼻尖亦渗出点点细汗,可她并未觉得燥热,甚至因为嫌犯可能是孙道玄而感到了几分寒意。
她虽连破数案,也曾十分凶险地与犯人当场对峙,但这种案发前遭遇嫌犯挑衅的事,却是实打实第一次遇到。从前她常听父亲说,怪力乱神无稽,人心最是可怖,总是听得不耐烦,今时今日倒是颇有体会。
正当她感慨丛生之际,凝碧池外突然走来一名全副武装的万骑军裨将,对钟绍京行了个微礼,高声道:“钟总监,按照皇家例律,三只‘北冥鱼’已悉数猎杀。此外,北岸的出水口旁的水草中发现失踪女官尸体,正是昨晚当值宫人。”
闻此噩耗,钟绍京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一直淌到下巴。剑斫锋则神情一凛,紧蹙起眉头,目光陡然森寒起来。
薛至柔愣怔片刻,即刻向北岸方向跑去。不消说,皇室禁地一旦出了人命,这个案子便立刻成为上达天听的大案要案,她与父亲必会受到牵连,她必须要第一时间查明真相。
薛至柔跑得气喘吁吁,绕过假山回廊,已看到被打捞起来的女官遗体之际,忽被人阻拦:“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薛至柔有如热锅上的蚂蚁,语气不自觉带了央求的意味:“我并非闲杂人等,只是想看看尸首……”
说话间,剑斫锋与钟绍京亦赶到了此处来,看到那泡得十分粗大的女官遗体,钟绍京“哎呀”不止,汗如雨下。
剑斫峰上前几步,挡在薛至柔身前,表情不再是不可一世,而是异乎寻常的庄重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挂着个铁秤砣,砸得人头痛欲昏:“依照《唐律》,诸禁苑若有命案,相关证据须得由大理寺的最高官员呈奏圣人,所以如今无论是钟总监还是瑶池奉,在洗脱嫌疑,得到圣人的圣谕之前,都没有权限继续接触此案的任何证据。烦请二位配合本官,移步至大理寺,等待圣人裁决罢。”
“敢问她的口鼻中可有泥沙吗?”
薛至柔不理会剑斫锋,冲正在验尸的仵作喊道。
仵作看看薛至柔,再看看剑斫锋,表情颇为为难。剑斫锋一挥手,几名差役便上前将薛至柔团团围住。薛至柔如何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只恨功亏一篑,万般不情愿地转身离开,在几名差役的夹击下步行至望春门,登上了停在苑门口的马车。
早上来时,心情本就因父亲要带自己回营州而颇为不佳,现下竟然连早上尚且不如,连手中那一柄占风杖都像是失去水分枯萎的麦苗,恹恹的,再不复清晨主持典礼时的意气风发。薛至柔神色凝重,无法预料父亲将在此番事情里受到什么波及,再看看嘴里喃喃不休的钟绍京,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
及至大理寺,薛至柔与钟绍京分别被带往两个方向。穿过一道小门,薛至柔步入一间精巧宽敞的屋舍,内有上好的茶桌、凭几和坐垫等物,桌上摆着一些可供充饥的茶饼点心,墙上挂着折扇作为装饰。
待薛至柔进入房间,门外便被落了锁,而房间另一侧还有一扇门,通向一方小院,院中假山曲水,柳叶垂波,一派春和景明之象。再远处,则是大理寺的围墙,墙上建有望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将这边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薛至柔知晓,这便是的“三品院”了,传说中拘囚三品以上官员的处所,看来此番她是沾了自己父母亲乃至祖父的光,得以在这里被软禁,而不是被关在黑漆漆的牢里。也不知那位钟总监何处去了,是否也与自己一样,得了这样一间屋子,倒是个消夏纳凉的好去处,应当比坐在神都苑管那些花鸟舒坦些。
薛至柔沉沉叹了口气,这才发觉方才又跑又喊,喉咙干涸生疼,她晃了晃桌案上的执壶,沏了一盏茶,轻呷两口,开始定神思考这一连串的事件。
细细想来,整件事最为诡异的点,莫过于那一向温顺的北冥鱼为何会突然袭击船上的李隆基和李嗣直,以及那大家伙究竟是如何从山海苑的水池里跑到凝碧池这湖水中来的。从方才在神都苑探查的情况来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便是那女官监守自盗,用钥匙将连接山海苑水池与凝碧池的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随后投湖自尽;要么便是有人潜伏在苑中,袭击了那女官,将其淹死湖中,拿走了她保管的钥匙,将闸门打开,放“北冥鱼”入湖。
所以她方才那般焦急问仵作,那女官口鼻中可有泥沙,若她是投水自杀,应是双拳略微紧握,鼻腔中往往会有泥沙;若口鼻干净且双手放松,则多半是在岸上杀死后抛尸,且身上往往有其他致命伤;若是面色紫红,手上或后脖颈处有勒痕或压痕,则基本可以肯定是头按水致死。
可那该死的剑斫锋剥夺了她获取有用情报的机会,眼下她别无头绪,唯独清楚一点:昨日神都苑刚办完迎接“北冥鱼”的盛大庆典,进来苑中之人相比平时要多百倍不止,核对这些人昨日出神都苑时间,肯定会是大理寺的重点。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当时她为了逃避父亲,典礼尚未结束便从神都苑出去,估计很快会被排除嫌疑,谁最晚留下来,谁的嫌疑就最大。
薛至柔想起昨日薛崇简曾说,安乐公主命那杀千刀的孙道玄将苑中的畜生都画一个遍,不画完不许走。也不知他昨夜究竟是几时离开的神都苑,看他那副模样,说不定是画恼了临时起意,干下这罪行滔天的勾当,再留下那一张字条倒也说得通。
然而这诸般不过是薛至柔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并无丝毫证据,正越想越出神之际,房门忽然开了,守在房门处的大理寺差役走进来,叉手对薛至柔礼道:“剑寺正有令,瑶池奉可以离开了。”
薛至柔暗暗舒了口气,心底厌恶剑斫锋那不可一世的做派,故作讶异,瞋目道:“这么会子功夫,剑寺正便查明了?凶手可抓到了?浪费我这半日光景,剑寺正可有说如何赔吗?”
那差役哼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作弄:“剑寺正果然所料不错,方才他便说:瑶池奉被软禁半日,恐怕要闹些赔偿什么的,让我等好生劝慰。但在下不过大理寺区区一小吏,俸禄单薄,没有什么能赔给瑶池奉的,便给你透个风当作补偿罢,烦请瑶池奉把耳朵凑近。”
“真是奇了,你们大理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辞?竟还要我凑上去?爱说不说,随你便是。”
说罢,薛至柔起身便走,途径那人身侧之际,忽听他语带戏谑道:“瑶池奉别忙,令尊薛大将军,已被下令收监,待会子恐怕也会被押送到这三品院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父亲乃封疆大吏,无实据便要将我父收监,岂非笑话?”
“在下可无心与瑶池奉玩笑,不过多时,薛将军便会被请到此处,届时便会明示天下。只不过,在此之前,还请瑶池奉速速离开!”
薛至柔为父亲叫屈不已,又被下了逐客令,胸腔一股无名火涌动,但她并未像平时那般喜怒外表,只冷笑一声:“有司蠢极,自然会害我父亲受冤,但天日昭昭,圣人迟早勘明真相,且走着看吧。”
说罢,薛至柔抄起占风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杖顶的乌鸦嘴差点啄伤了那人的眼。待出了大理寺,她速速拐进一个背街巷子,焦灼等待。大略一炷香的功夫,承福门外驶来两辆车马,薛至柔眼睁睁看着父亲与新罗使臣分别下了马车,被请入了大理寺,方知那人没有扯谎,心下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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